5、
从那以后,安南几乎每天下午都来店里,她总是吃力的提着那盒沉重的水粉颜料,搬着画板坐在窗前静静地描摹着。
她画着温室里那些迎着朝阳盛开的花朵,水粉鲜艳的颜色在婉转的画笔上绽放,厚重的水粉纸上覆满了清香。
姜城也总是在屏风后面摆弄着花朵,有时候累了便坐下来拨动吉他哼着小曲儿。
安南总是轻轻地伴着他歌唱,氤氲水雾迷蒙间,她能看到屏风后面男孩眼角流下的泪。
很轻,很轻……就像飘飞的落叶,迟迟不肯归家……
“姜城,你带我去城郊的那家游乐场好不好?”
有一次安南突然问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姜城尴尬的笑了笑,没有停下手头上的事。
“最近有些忙,而且游乐场是新开的,很多设施都不完善,再过一段时间我一定陪你去。”
女孩努了努嘴,不再说什么了。
安南喜欢吃姜城做的甜点,喜欢店里烤箱做的带着甜味的草莓小蛋糕和油酥饼。
安静的午后,姜城也总是搂着她小小的身子,似夏天橘子味汽水般清爽的声线总是回荡在安南的耳边,“乖,多吃点水果,有营养……”
她喜欢他在炎热的午后给她沏一杯清甜的茶水,他说那是他从他的家乡带来的,绿色的茶叶在杯中清水里浮动着,解了这夏天不肯过往的油腻。
女孩看到了雏菊绿影中的微光。
她喜欢他拉着她到火锅店里大吃一顿,看着餐盘里摆成了小山的烫菜,淡绿色的玻璃酒瓶堆满了桌角,对街无名小贩的烧烤,她总是在饱餐一顿美味后舔着竹签叫嚣着说自己要减肥。
灯光下的南城,起伏跌宕翩跹山崖上穿过的清风,花园里摇晃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女孩的梦。
云烟肆起,从前的安南,依旧是那浮躁不散的云烟,在偌大散落浮尘的世界里到处奔走,落满了浑身的灰,依旧叫嚣着自己青春不毁。
后来,她落马跌入了那荏苒岁月,出不去也逃不走,为做那时间长河的摆渡人,安南依旧快乐。
如今的她还是她,还是笑起来像融化的棉花糖,那个温软长发垂落腰间的安南。
只是云烟已成雨,混入了那茫茫的水雾间,被洗去了那一身的尘埃的指间缭绕不散的青烟,它在干净中继续飘飞,在夜夜流萤落过的草地上望着月亮平静的呼吸。
安南的梦有了一丝光亮。
6、
安南本以为她能如愿以偿得到姜城的心,可是上帝总是不会善待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人。
当姜城接到手术通知时,一切都变了……
“姜城,你脑子长了脑瘤。”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空气中漂浮的淡淡血腥的味道直冲入了男孩的鼻子,身上宽大的白衬衫随着同风一起随着被刷上了桐油的窗户下的白纱窗帘一起飘飞起来,他在偌大的病房里看到了穿着白大褂医生孤独的背影。
“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是晚期了,肿瘤已经压迫到了神经,如果你再不做手术,后果将不堪设想!”
医生严肃的目光对上了他惊愕的有些变形的脸,眼里尽是无处躲闪的目光。
“手术的成功几率是多少?”
“百分之五十……”
听到这时,眼中含的泪潸然而下,他想起了安南,那个孤独的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在她最需要阳光的时候,忽然被乌云遮蔽。医生告诉他小城里的医疗设施不好,做大手术一定要到省城去。他舍不得南城,更舍不得安南,姜城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男孩紧闭着眼睛,如果安南知道了自己的患病消息,姜城不敢再想象下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他坚毅地抬起了自己的头,被手指的绞的生疼的衣袖下白皙的皮肤已经泛上了淡淡的红色,姜城吃痛的叫了出来,在被阳光洒满黄白交织的木地板上,他看到梦境碎成了一片。
后来他走了,他选择了逃避而不是面对,铁轨上传来了隆隆的火车驶过浓荫树林的鸣笛声,偌大的车窗下,是姜城已经剃光了头发的高大身影,
“安南,对不起……”
7、
黄昏下的南城,风起云涌,天边堆起的云山,在暖阳下勾勒出淡黄色的影子,装着黄色颜料的水彩盘打翻了,融化进了杳杳暮色下汹涌海浪拍打着堤岸,迎接暮归游船的鸣笛。
是那街头掉下红漆的老旧路灯,日暮灯光下天空的剪影支零破碎,红蓝电线交纵的电线杆上爬满了枯萎的绿萝藤,一直攀到了安南家紧闭的窗棂上。
风穿过弄堂小巷,树叶缝隙斑驳欲碎的飘零枝头拍打着玻璃,浑身满是裂缝的光,透过白色镶着碎花的窗帘,照在了床上少女缩在厚重棉被里的小小身影。
“姜城,姜城这里好黑,我……我什么都看不见……”
“姜城,你……你去哪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姜城……”
少女明亮的额头上泛出了滴滴的汗珠,她皱着眉头,修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着,汗水湿了头发,像是遇到了梦魇一般,深深卷入到了梦里,干渴的喉咙里只发出了她嘶哑的叫喊。
空气四处仓惶逃逸,躲藏到了阴暗角落不出声。
她的手在空中摇晃着。
泪水模糊了迷茫的影子,落入了床头木箱上的透明玻璃杯,杯中平静的水面掀起一阵波澜,里面倒映着安南满是乱发深爱到缱绻的脸。
“不要……姜城不要,呜呜……”
“不要!”
安南醒了,眼前的房间是一派胡乱,姜城手写的吉他谱子洒满了灰色的地板,猩红色的颜料落在上面,沾染上了淡淡的灰尘。
“姜城,呜呜你不能不要我,我是你的女朋友啊,你说要带我去日本看樱花,去你家乡看日落,你说你要好好爱我一辈子,一辈子啊……”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洒满了床头,杯中的水打翻了,湿了她真情温热缠绵的指尖。
安南疯了,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长发里胡乱地抓着,额头上划了几道血痕,凄厉的叫声在空气也出不去,流水也进不来的低矮房间里蔓延。
嘶吼,坠落……
孤独……
安南曾经记得姜城笑着说她是他的花儿啊,阳光下盛开的花朵啊!
她是要在他走投无路时来感动他的雏菊啊!
可是他怎么能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人总是在失落至极的时候,才能明白某些自己天真时犯下的错误。
她安南真的错了,她看错了人,她瞎了,只剩下无尽的后悔,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姜城,你以为我还不明白吗?
她张狂地冷笑,因为她什么也不是,她不过就是在淤泥下被他黑色皮鞋无情践踏的早已枯萎的雏菊。
安南重重的推开了铁门,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跑了出去。
“姜城,你这个胆小鬼,负心汉!你别以为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我从始至终就是你一个玩笑,开不下去就把我撇了,有意思吗?”
“你说你有意思吗……”
泪水在脸颊翻涌,划过了不施任何粉黛苍白的有些骇人的脸。
风声从肩头吹过……
安南没有喝水,干咳了一整天的喉咙在傍晚寂静的只能听见风声的街头咆哮,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裙角,锋利的指甲在上面滑动着,裙子变成了一条条碎片,晃晃悠悠的在风中飘散到满是泥泞的地面。
她的心啊,和破烂的碎片一起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是再也看不到,出不来了……
安南光着脚站在在阳光照射下的红色地砖上,远远路旁的绿色垃圾桶落满了几张沾满了泥污的白纸,她赤脚跑了过去,毫不犹豫的把白皙的手伸了进去从散发着腐烂臭味的垃圾中拾起了它们。
她可以为他而卑微,沉到骨子里的那种卑微。
卑微到去和狗抢地上的垃圾,去菜市场捡小贩不要的烂菜叶,拿着几个硬币向乞丐讨来了他喝剩的半杯水。
因为,她当初就是因为他的爱而变得胆小又孤独……
纸在风中簌簌地飘荡,她用手擦去了上面的烂泥,黑色字迹在白纸上刺痛了她的眼。
“已缴纳姜城医疗药物费用三千元。”
“姜城欠吴斌一千元。”
“姜城借陈总五千元。”
……
安南愣住了,她的手又不禁继续往垃圾桶里掏,果然还有几张纸被黏在了箱底,到处都是飞散的欠条,收据和诊断书,它们在风中铺散到了她的脸上。
红笔写下的狰狞字迹,她看到了姜城的无奈,
“安南,我患了肿瘤,我知道你一时间可能不能接受,可是它已成事实了,我知道手术要花很多钱,我不想连累你,我走了,你不用来找我……”
“姜城……”
她苍白的只剩下惊愕的脸上泛起了泪光,灯火辉煌下是无尽的光明,有风在耳边呼啸,安南看到远处闪起了刺人眼的白光,萦绕在了她伸向天空的指尖。
是光明到来了,对吗……
呼的一瞬间,整座城市只剩下了一片的寂静萧瑟,白色的光融入到了狰狞的红色中,红色的彼岸花在指尖上绽放。
安南笑了,甜美的笑靥上是两个深深的梨涡,鸟凄厉的叫声在白光中回荡。
她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看到了雏菊盛开的光明……
还有姜成,他带她去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游乐场,他们一起坐上了摩天轮。
姜城在安南的耳边别上了那朵雏菊。
摩天轮的吊箱在暮光中微微升起,箱里充盈着她刚洗过头发后带着的洗发水香气。
吊箱不知不觉的升到了最顶端,安南看见了天边堆起的云,它们在夕阳下黄昏的晕染中变得五彩斑斓,边缘微微的划过了一道白光,红的耀眼而渐沉渐深的夕阳终究落下了一天的帷幕。
白色的光更加刺痛了她的眼。
“姜城,你看那是流星啊!”
“快点,快点许愿!”
女孩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空中抖动,姜城看到了她的嘴一张一合的,头深深地埋入到了双手合十的臂弯中。
他看到了她在说,“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云烟已成雨,落入大地永远也散不去。”
他也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姜城能听到风在耳边咆哮,摩天轮的吊箱在空中摇摆着。
风绕了个弯,掀起来女孩的秀发,那朵微小的雏菊突然被风卷入了空中。
“哎,我的花……”
花乘着风飞走了,飞到了他望也望不见的地方,他只看到骇人的白色在空中蔓延。
女孩迎着风闭上了眼睛。
“安南,天堂的雏菊终究会开的……”
云烟飘荡,落入了那惊心动魄的雨里,终是化成了泪,随风而去……
8、
他不知那是过了多少年,花店的门早已被生了锈的大锁锁上,上面贴着一张已经陈旧落满了灰尘的纸,
“南城某校一名18岁的中学生因为精神分裂症得不到控制,病情恶化时在街上被汽车撞死……”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回归南城,他来这儿,就是来看她的。
荒凉的坟墓上,他捧着一束雏菊,眼里已经漫上了泪水,
“安南,生日快乐……”
当年的雏菊花已经飘飘悠悠的落下,少女安睡的地方是满片的花海,带着那惊鸿一世的繁华梦随着云烟飘落到他已经落成雨的身影下。
若生命是场过往的电影,我愿意轻轻吻着你的嘴角,让你永远也不在甜梦中惊醒。
雏菊盛开,等时天堂待你归来……
故事集:snis166(完)